经过这些事情，即使真能白头到老，夫妻间的感情也再无可能回到最初了

“你也知道，没有儿子在老家会被别人的口水活活淹死的！”喝醉了的老张红着眼大声嚷道。

2018年12月底，广州温暖如春的冬夜，虽已凌晨1点，但绵延两公里的夜市街依然灯火通明、人声鼎沸。

老张是我的初中同学，今年35了，人长得虎背熊腰，说话中气十足，记忆中一直是个宁愿流血也绝不掉泪的真汉子。

看着眼前这个喝得面红耳赤的苦闷男人，听着他含混不清的絮絮叨叨，我除了暗自叹息，竟不知如何用言语去宽慰他。

事业小有所成，维持了十年的婚姻却亮起了红灯。

老张初中毕业后就出来打拼了，在东莞一家不知名的五金厂拿过焊枪，也开过多年的大货车，后来依靠灵敏的商业嗅觉和灵活的生意头脑，果断转战电商领域。如今夫妻俩在淘宝上经营着一家已经是两个皇冠等级的女装店，平均年收入近百万，在老家的同龄人中，这样的收入水平已经是个中翘楚了。

可是，事业小有所成的老张，却在正值壮年之际遭遇了人生中的“滑铁卢”——维持了十年的婚姻亮起了红灯。

老张和他的老婆阿兰相识于微时。当年老张在五金厂当电焊工，阿兰则是生产车间的拉长。由于老张性格内敛，平时话不多，所以虽然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，但好长一段时间两人也没真正熟络起来。直到有一天在食堂吃午饭，这个叫做阿兰的女孩突然坐在老张的旁边，随口问了他一句：“听说你还没结婚啊？”他嘴里塞满了饭菜，不太好意思的嗯了一声。然后听到她说：“那你还敢当焊工？！小心生不出崽！”

十多年过去了，如今老张已经记不太清楚当时的自己是如何回答的了，但是他很肯定的说，就是这几句简单的交谈，他才真正开始留意起这个皮肤白净、眉眼清秀的瘦高女孩，因为这是他离家打工以来，遇到的第一个对他表示关心的陌生人。

从那以后，每天中午两人都自觉不自觉的凑在一张桌上吃饭。由于都来自同一个省份的两个相邻县市，算是名副其实的老乡，熟识之后两人倒也不缺共同的话题，后来就自然而然的走到了一起。

半年后，老张父亲叫他回去跟着亲戚学开货车。他回了老家，用三个月的时间拿到了B2驾照，进了亲戚介绍的物流公司开货车，此后虽然经常需要熬夜开车，但第一个月的工资就比在五金厂当焊工翻了两番。到了年底，阿兰也辞了五金厂的工作，两人一起回老家领了证。

婚后的日子各自忙碌着，但夫妻感情却还是一直不错的。结婚三年，两个女儿接连出生，为冷清的老张家增添了不少热闹。小女儿快半岁时，在老家待了将近三年的阿兰将两个孩子托付给公婆照料，来到广州天河区沙河服装批发市场，帮老张家一个做服装批发生意的远房亲戚看店。

比起在老家带孩子的单调枯燥，阿兰显然更喜欢大城市的繁华热闹，加之性格开朗外向，她在广州过得是如鱼得水。

“自从来了广州，她就不太爱回老家了，两个女儿她也很少管，就连儿子那时候她也不是很想生的……”老张一边举起啤酒瓶狠狠灌下一口哈尔滨，一边继续抱怨起他的老婆来。

老张和阿兰，是有过一个儿子的。

其实生完两个女儿后，阿兰心里是不想再生了的，何况后来她又那么喜欢广州的工作和生活。然而迫于公婆隔三差五的明示暗示，以及老张的死缠烂打，结婚七年后，他们又生了第三个孩子。

这次是个儿子。一家人真是乐坏了，公婆高兴的是张家的香火终于续上了，老张乐呵的是自己终于也是有后的人啦，阿兰也是大大松了口气，从此后，她对张家总算是有了交代了。

“我的‘任务’就算是完成啦！”在儿子的满月酒上，阿兰抱着孩子一脸轻松的说。

然而天不遂人愿。孩子才满一岁，就查出来患了绝症。

像两个姐姐一样，儿子刚满三个月，夫妻俩就双双辞别老人幼子，继续到广州打拼，那时候他们已经开始做淘宝，并且生意逐渐走上正轨。

夫妻俩在城市没日没夜的忙碌着，三个孩子也在老家无忧无虑的成长着。

突然有一天，老父打来电话，叫他们赶紧回去：“镇上的医院说得赶紧带孩子去县里检查……”

原来，随着孩子日渐长大，大家渐渐看出来，小儿子和两个姐姐不太一样，他的脸上毫无血色，嘴唇也一直是惨白惨白的。周围的邻居都劝说老人，”赶紧带到镇上看看吧！”

老人家只好慌忙带着孩子到镇上医院去。从清早折腾到下午，一通检查和化验后，医生板着脸说，“镇上看不了，赶紧带着孩子去县里，马上去，不要拖了……”

夫妻俩只好连夜坐卧铺回老家，大清早一到家里，扔下行李就匆忙带着孩子到县医院去。第二天就确诊了：先天性白血病。

那一段日子应该是老张人生中最灰暗的时期，那段时间他是如何度过的我们无从得知，因为他几乎从没主动提起过。对一个男人而言，是宁死也不愿将眼泪和伤痛示人的，也许他只会将一切深埋心底，从此再也不愿回顾了吧。

只是偶尔会听老家相互熟识的亲友们提起，孩子转到市里陆续做了几次化疗，看起来恢复得不错……不过不幸中的万幸，是这些年夫妻俩的辛苦打拼以及老张父亲在老家多年经营着猪肉铺，总算让这个家庭小有积蓄，不至于还要为高昂的治疗费绞尽脑汁。

可是即使全家人愿意倾尽家产，到省会找最好的医院就诊，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用最好的药，孩子还是没能迎来3岁生日，在2岁9个月时夭折了。

后来在一次老乡的酒席上，听老家人在感叹说，生了3个孩子，偏偏两个女孩儿好好的，就一个男仔偏偏得了白血病，可不是他们张家干了几十年的杀猪营生造下的孽，上天报应到子孙后代身上了吗？

谈论到孩子没了那天，又有人说看到老张的父亲嚎啕大哭了很久，还不停的怨怪自己，一遍遍重复着说：“为什么死的不是我？！我宁愿死的是我……”虽是听人转述，但白发人送黑发人，这一幕近在身边的人间悲剧还是深深触动了我。那天晚上的酒席究竟吃了什么我早已忘却，但当时那股深深的悲戚之情却一直让我如鲠在喉。

“她是明着说再也不会生了的，但是我们家还没有后啊，我能怎么办？！”

“头两年，我也没想再生一个……一开始真的没法想……”也许是酒后吐真言，老张头一次在我面前主动聊起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。

岁月流转，逝去的人已然逝去。活着的人还要背负着满心伤痛挣扎着走下去。

幸好女娲造人时，给予了人类选择性遗忘过往和快速疗愈自己的能力。只是同样的不幸，有些人很快能走出来，有些人却要很长一段时间，还有一些人终其一生都无法走出伤痛的泥潭。

在这个故事中，老张可能属于前者，他的老婆阿丽则更像是后者吧。

两年的光阴一晃而过，生活已逐渐回归正轨。在忙碌之余，老张心底那个想要再生一个儿子的想法死灰复燃了。

也不怪老张会萌生这样的想法，他虽然不是独子，可是只比他小两岁的弟弟也已经过了而立之年，且连女朋友都没谈过，天天只知道宅在家里打游戏，不知道猴年马月才会结婚生子。不孝有三，无后为大。作为长子，为张家传宗接代成为老张推脱不去的责任。特别是逢年过节回老家，老父老母那些旁敲侧击的暗示和经常没来由的长吁短叹，加之邻里日常闲聊中有意无意的取笑，更加坚定了老张再要一个儿子的决心。

然而这一次，老婆阿丽却并没有和他想到一块去。

“你不知道，我只要一靠近她，她就大喊大叫，说你烦不烦，又来了！”老张愤愤不平的描述起这两三年来阿丽的不配合。

原来，自从小儿子没了后，白天阿丽看起来没什么异样，照常进进出出、忙这忙那，但是到了晚上却几乎再也没有主动和老张亲近过。有时候实在被老张缠得没办法了，她就往床上一躺，一边拿过手机一边不耐烦的说，“快点，烦死了！”

“MD！她都这样子说了我还能继续吗？！”老张又狠狠灌下一大口啤酒，仿佛通过痛饮可以将对阿丽全部的不满通通咽进肚子里一样。我趁机问:“阿丽会不会是还没做好再生一个的准备？”老张抓着酒瓶低头默然了一会儿，才说，“她是明着说再也不会生了的，但是我们家还没有后啊，我能怎么办？！”

我只好劝慰他说：“你也不要太着急了，还是应该先和她好好沟通，让她理解你的难处……”

“我能不着急吗？过完年我就35了，眼看着我爸我妈也快70了……你也知道，没有儿子在老家会被别人的口水活活淹死的！”老张打断我的话，红着眼大声嚷道。

“但是你急又有什么用？我看就是你逼得太紧，阿丽才闹着要和你离婚的！”我说着说着也有点来气了。

因为老张时常的纠缠，两年多来，阿丽从最开始的冷暴力，到抗拒和老张睡在同一张床上，以至于最后演变成夜不归宿。“她干脆直接不回来睡了……”老张语气中夹杂着愤懑和委屈。

对于老婆的抵触行为，老张是又气又急，到了晚上只要发现老婆又跑出去了，就不停地给她打电话。接连几天后，只要一到晚上，阿兰就直接关机。后果是白天夫妻见面就变成了“仇人相见分外眼红”，无休止的争吵成了家常便饭。

2018年12月的一天，在又一次没有结果的激烈争吵之后，阿兰提出了要和老张离婚，并且即刻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搬了出去。

老张父母知道后非常着急，虽然他们渴望抱孙子，但是绝不同意儿子儿媳为此就要闹到离婚的地步，一方面当然因为离婚在农村也是一件极为不光彩的事，另一方面也是为着在他们老俩口身边长大的两个孙女着想。“他们离婚了，我的两个孙女怎么办？”老张父亲在电话中说。

由于我和老张是同学，家又住得近，读书时常常会相互串门一起玩耍，所以与老张父母也是从小就熟识的。加之如今又在同一个城市工作，因此出了这么大的一件事，老张父亲急忙从我父母那里要了我的电话，在电话里请求我一定要劝住老张，不能让这夫妻俩真的离了婚。

为此，在2018年的年末，我特意约了老张出来吃夜宵。几杯酒下肚，原本意志消沉、话不多的老张打开了话匣子，将他的遭遇和苦恼一股脑的倾倒了出来。

可惜我不是个擅长劝慰别人的人，因此那个晚上的多数时候，我只是扮演了一个聆听的角色。不过我想，在那个时刻，老张最需要的也许就是一个沉默的听众吧。因为当他断断续续的讲完了之后，他的情绪反而平静了很多。

最后临别时，老张答应了我叫他回去好好跟老婆沟通一次的要求，但又大着舌头说，“今年春节我都不想回去了，不想听我爸我妈啰嗦，更加不想听见村里那群人的指指点点……”

后记：

写完这个故事，时序已然是2019年3月底了。

可是，虽然已经2019年了，但是在我们老家——中国一个偏远的不知名乡村，重男轻女、传宗接代的观念在当地人的脑海里依然根深蒂固。在老家，无论是穷苦的务农之家，还是富裕的生意人家，子孙后代中如果男丁稀少乃至没有，就是一件极为丢人的事。因为大家相信多子多福，一个人丁兴旺的家族，是当地人艳羡称颂的对象和家族成员引以为豪的生存底气。而男丁稀少的家族，是福薄和家族衰落的象征，特别是生养不出男丁的家庭，更会被称之为绝户，成为左右邻里茶余饭后消遣取笑的谈资。

因此，在老家，围绕“生儿子”这个永恒的主题而引发的各种故事真是层出不穷。

记忆中，我的一个小学同学有八个姐姐，都是嫡亲的，而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，从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。就是为了生一个可以继承香火的男丁，他的妈妈在长达20年的时间里，不是在怀孕的途中，就是在生孩子的路上。我还有一个高中同学，她有6个姐姐，而她出生后因为不是儿子，才3个月就被父母送给亲戚抚养了。她原来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，直到考上了重点高中，养父母不愿意再负担她的学费，于是才告知她真相，叫她自己找亲生父母要学费去。而她的亲生父母最后终于如愿以偿，在把她送养后的第3年，终于盼来了一个儿子，一个可以延续家族血脉的男丁。

像这样的故事可不仅仅发生在年代久远的从前，都说太阳底下无新事，近年这样的事例也还是随处可见，甚至我的身边就能随手捻出几件来。

第一件是我哥哥的经历。哥哥是家中的独子，2008年结婚后生了一个女儿，此后嫂子的肚子就再无动静了。一开始全家人也还沉得住，想着既然生了女儿，就证明夫妻俩是具备生育能力的，总有一天能盼来第二胎、第三胎，生儿子是迟早的事。可是随着侄女逐渐长大，首先是我妈按捺不住了，开始每天长吁短叹，还焦虑到整宿整宿的失眠，每次跟她通电话，总是自顾自的念叨着：“唉，你哥都三十多了还没个儿子，我连死也不敢啊，死了也没脸见你们王家的祖宗……”无论我们如何劝慰她也听不进去。最后我哥和嫂子也坐不住了，只好四处寻医问药，折腾了数年，终于在大女儿8岁那年生了二胎——是个儿子。还记得孩子满月时我们回娘家探望，嫂子红着眼咬牙切齿的说，“以后我自己的女儿是绝不让她嫁独子的！要是我最后还是生不出儿子，你妈肯定会吃了我的！”

第二件是我丈夫的族兄。他和我丈夫年龄相仿，但是看起来比我丈夫要老上不止10岁，才30多岁的壮年男子，身材已经有点佝偻，两鬓也满是白发。大家都说他就是被必须生儿子的执念给摧残成早衰的模样的。他们夫妻俩结婚也不过10年光景，如今却已接连生了5个女儿！去年我丈夫曾和他在酒席上同桌喝过酒，回来后跟我转述，说他还打算继续生，并且说：“就不信生到第10个还不是儿子？！”

像这样的事情在我的老家很常见，也许在中国的其他地方也是数不胜数的，可以说老张的遭遇和面临的困境也不过是其中的沧海一粟罢了。

行文至此，距离上次与老张深夜长谈已经过去了3个月。期间断断续续也和老张通过几次电话，了解到虽然在家人的劝说下，阿兰已经搬了回来，也没有再提离婚的事，但夫妻俩的关系还是处于僵持的状态。也许经过这些事情，以后两人即使真能白头到老，夫妻间的感情也再无可能回到最初了吧。

最近一次接到老张的电话，是大概一周前的深夜，他向我询问试管婴儿的事情。他听说现在试管婴儿的技术已经非常成熟，只要愿意掏钱，通过试管婴儿，想要几个儿子就能造出几个儿子。

“不就是20来万吗？我愿意花这笔钱……我老婆既然不让我碰，那就搞试管婴儿好了，反正都是我的种……”老张在电话中滔滔不绝，话语中甚至带着几分亢奋。

一如既往的，我除了叹息，依然是哑口无言。